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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先的神--穿越道教、佛教、伊斯蘭教、氣功、周易到基督的旅程
 
江登興
 
  一、「馬氏大德真仙」
 
  幾百年前,福建東北部一帶,我的家鄉壽寧福安兩縣的交界處遭了旱災,
那災非常的大。鄉中風俗,一旦遇旱災,便向「神靈」求雨。這一次的災情太大,
估計附近的神仙都求過了,雨仍沒有影兒。心焦如火的人們到隔壁的浙江省請來了--
「馬仙」。這「馬仙」據說本是一位有才德的民間女子,死後升天成仙。
又傳說「馬仙」曾經救過某皇帝的命,所以又被欽封為「馬氏大德真仙」。
 
  經過數千里跋涉,「馬仙」的神像抵達了我們家鄉,人們虔誠祈求,
拚命「做法」,雨果然下來了。雨求來後,也該「送神」了。
傳說,人們正準備把神像抬回浙江時,奇跡出現了,
有一道青煙從神像面前的香爐中飄起,飄向遠處大山上的一個洞裡。
 
  這座山就是我家的後山,這大山半山腰上有一巨石,高數百丈,
懸在半空。石上有一個籃球場大的平地。先人們在這塊平地上為「馬仙」建了道觀。
巨石黑白相間,因石得名,這座山就叫白巖山,道觀就叫做「玉巖仙宮」。老百姓叫得比較土,稱為:「白巖仙宮」。
 
  有關這座道觀有很多的傳說,傳得最活靈活現的就是求雨和「降乩」。每逢旱年,人們就會請行法術的在這巨石上舉行儀式求雨,行法術的人被人們尊稱為「做法先生」。做法先生的身上包裹著一層神秘的光環,他們往往要敲鑼打鼓做上好幾天的法術,如果一直沒有雨,人們會張羅著抬出道觀裡的所有偶像,到臨近的村莊中去遊行。偶像所到之處,男女夾道望風而拜。偶像威風八面地遊行各鄉各境之時,九張八仙桌在巨石的頂上高高搭起,「做法先生」爬上桌子上去奮力「做法」。那場面驚險而且壯觀。
 
  聽說有時法術做到一定的時候,天上烏雲密佈,就會有「放天燈」的奇觀,就是從天上有燈放下來,甚至可以看到天門開了。這奇觀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見,大概是傳說要「有德行」的人才能看見。而有一年,求雨時,那雨忽然傾盆而下,最後成了水災。在天昏地暗,電閃雷鳴中,人們傳說著一個不祥的消息,說是有某位「不潔淨」的婦女進了「仙洞」,干犯了神仙,導致神明降災。
 
  馬仙有三個姐妹,她們都成為這座道觀裡供奉的偶像,每年農曆七月七日是她們當中最重要的一位的生日,於是這一日就成了遠近十里八鄉人們最盛大的節日。人們從各方湧來,帶著禮物、金錢到道觀中來奉獻燒香。人是這樣的多,道觀根本無法提供足夠的住宿,人們就漫山遍野睡起來,各種做小生意的,賭博的,還有一對對談戀愛的青年男女都趁機到山上來湊熱鬧,儼然本鄉的一個狂歡節。當這時節,附近兩縣的公安部門都派出公安人員到山上來維持秩序。
 
  因為這種狂歡往往很亂,所以父母從來不讓我去參加。有一次得到父母恩准,我有幸去了一回。那天晚上我們就露天睡在巨石上,身下鋪著草蓆,睡到半夜,父親突然和一班流氓打起來了,那些流氓甚至危脅要把父親從巨石上推下去。於是我們連夜下山。
 
  有關求雨或七月七日流傳著一個神奇的傳說,有一次正做法的時候,空中電閃雷鳴,天門開處,馬仙的真體顯現在「雲頭」。據說當時剛好有人帶了照相機,於是就把她拍了下來,這張照片,我在主持道觀的堂伯屋裡看過。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它更像是一尊偶像的照片,只不過被處理過了。
 
  二、「降乩」
 
  至於這座道觀的扶乩,我有很多第一手的經驗。大概在二十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我的爺爺已經成了這座道觀扶乩的主持人。所謂扶乩也叫降乩,它是中國民間信仰的一種求問神靈的方式。乩由乩盤和乩筆組成,乩盤是一個約半平米大小的木盤,裡面盛放著細沙,乩筆則是一根分叉的樹枝,枝分兩杈,在分杈的地方鑿一個孔,在垂直的方向再插一根小木棍,做為乩筆。
 
  降乩時,兩個主持降乩的人一手拿著樹枝的一個分杈,乩筆就在沙盤上寫出字來。
 
  關於我爺爺的扶乩,有兩個傳說。一說日本侵佔上海的時候,由於那時消息傳遞慢,我的家鄉被層層大山所阻根本收不到消息,有一天爺爺正在道觀裡扶乩,乩盤上突然寫出「十里洋場殺騰騰」的詩句。爺爺是一個農民,不知道「十里洋場」是什麼意思,於是去請教村中一個曾任過國民黨南京衛戍區書記員的鄉親。他解釋說,「十里洋場」就是上海,可能那一邊有戰事了。過了幾個月後,消息傳進來,說日本攻佔了上海。
 
  爺爺以巨大的虔誠拜這個道觀裡的「神仙」,人家請他去扶乩,他個人很可能是不收錢的,因為後來我的伯父也是如此。有一年秋收時,正當黃昏,爺爺正在山崗上晾地瓜米,就是紅薯切成的絲。紅薯切成絲過了水後,涼在長長的竹匾上,竹匾又一排排架在木樁上。秋風一起,山崗上的竹匾隨時都有可能被成排掀翻。這時,有一個人又來請爺爺降乩,爺爺回答說:「你看秋風大起,我去不了。」正說間,爺爺想砍一根木條什麼的,一戒刀砍下去,把他的手給砍了,頓時鮮血淋漓。爺爺丟下戒刀,一口氣跑了好幾公里的陡峭山路到道觀裡,從偶像面前的香爐裡抓一把香灰按在傷口上。以此表示他的悔罪。
 
  爺爺五十出頭死於腹痛。
 
  爺爺死後,這座道觀在文革中被夷為平地,當地老百姓傳說那時此地雖成了荒場,而且草長得茂盛已極,但是任你怎麼趕,牛總是不敢到道觀的廢墟上吃草。有關這些傳說都增加了我對這座道觀的敬畏。
 
  八十年代,這座道觀又重建了,而且香火日漸昌盛。那時我還小,對這一切不太關心。大概是因為降乩咒語的抄本由爺爺傳給了伯父,二伯父也子承父業,在農閒時間到道觀裡扶起了乩。聽二伯父說,乩筆必須由桃樹枝做成,更重要的是,桃樹必須在聽不到雞叫聲的深山中採到。我估計,當文革後道觀重建、乩壇重開時,為了採集這一根聽不到雞叫的桃樹枝,伯父一定費了不少心思。乩筆的桃木採到後,要供奉七七四十九天。
 
  開始扶乩後,二伯父的名聲一時傳遍附近的十里八鄉,人們紛紛來求伯父降乩。降乩一般在深夜進行,因為伯父白天要干很重的農活,夜裡才能應人們的請求到道觀中去降乩。降乩開始時,伯父是主持人,他先點一注香,然而開始燒紙符,那紙符是用黃紙畫成的,伯父拿起一張紙符,先是敬虔地拜天地,然後唸咒語,再點上火燒起來。紙符和過去大臣啟奏時用的笏板差不多大,伯父拿著它拜起來,真的很莊嚴。紙符一共有二三十張,伯父邊燒邊拜,大概每一張紙符都不一樣,估計念的經文也不一樣。我只記得,首先要燒的是潔淨的紙符,伯父把它點燃了,先在自己的身上薰一薰,這代表他自己已經潔淨了,然後再薰在場的每一個人。
 
  伯父在唸經中會求玉皇大帝、天兵的元帥直到本道觀的值日功曹。伯父念的經文我大部分都聽不懂,只記得有一句是「懇請太上老君速降壇庭」,還有什麼「急急如敕令」的句子,裡面還有什麼天兵天將除去一切妖魔之類的請求。越是念到這些關於靈界爭戰的時刻,伯父的神情越是肅速,語調也變得威嚴,彷彿真有大敵當前,而在伯父的咒語聲裡,千萬的天兵天將正受差遣前去迎戰。在高山上幽暗的道觀裡,燒紙符的火光映紅了伯父的臉,這一切都籠上了一層神秘而神聖的色彩。
 
  紙符燒過幾張後,就會有兩個人一左一右扶起乩柄,乩筆就慢慢地轉起來,隨著紙符越燒越多,伯父的咒語越念越快,越念越威嚴,乩筆就會轉動得越來越快,甚至將乩盤中的黃沙甩出來,遠遠地灑出去。來勢越大,旁邊的人心中就會暗想今天來的神仙來頭或者脾氣越大。
 
  當紙符燒完最後一張時,伯父接過乩柄的左邊分枝,在道教中似乎是以左為貴,所以伯父稱為正手。在伯父接手之前,乩筆只轉不寫。伯父接手之後,乩筆轉得更快了,伯父他們兩個正副手閉著眼,手臂隨著乩筆轉動,彷彿真有一種神力臨到他們手上,他們全都站得筆直而莊重。直到那乩筆高高地抬起然後重重地敲下去,「神仙」開始寫字了。
 
  一般在降乩的開始,神仙會自報是那路來神,我們就說是某某神仙「上降」了。來的一般是神仙中品級比較低的值日功曹,屬於辦事跑腿的級別,偶爾也有「元帥」來的,甚至還有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上降」的,但是那麼大的「場面」我沒有見過。我聽說在附近的農村還有毛澤東「上降」的,因為在農民的眼裡,毛澤東就是神,有一種說法是毛澤東是混世魔王轉世。記在這裡,一笑。
 
  神仙報完家門之後就會說今天是某日某日,當然報的是農曆,不過往往不報年份。神仙一般是以七言詩的形式判事,並且做的詩都會押韻,而且有的詞字相當美,但是我的伯父文化水平並不高,我曾經以此為神仙可信的理由。乩盤上的字一個個斗大,佔滿了半平米的乩盤,於是伯父報一聲,旁邊就有一個人用筆記下來。有時寫出來的字大家都認不得,於是兩個扶乩人會相視一下,實在認不得時,乩筆會再寫一遍,如果好幾次都認不得,似乎降臨的神仙就會不耐煩起來。乩筆越敲越重。
 
  報完家門後,神仙開始判事,神仙判誰的事就會做三句詩,把這個人的名字的三個安分別排在每一句詩的開頭。叫到這個人的,他就要點一炷香,跑在乩盤面前。我曾經多次這樣地下跪。來這裡求問神仙的,一般是遭了什麼災的,遇著什麼大事的,甚至該不該做什麼生意也來求問。對於生了病的人,乩文會指示人該吃什麼藥,或找某姓的醫生醫治,對於遭逢大事的人,乩文會給你安慰,或者指用數字迷語的形式告訴你有關的時間。還有更多的人生了孩子以後,到這裡來問乩,讓神仙給自己的孩子取一個名字,而降乩的結果,所有人的名字一概是仙字頭的。曾經有一個春節的時候,父母虔誠地到道觀中讓神仙給我弟弟取個名字,我在心中默默祈禱,但是神仙始終沒有給我取名字。於是我賭氣地說要「砍」一個豬腿給神仙吃。這是很冒犯的話,再一次降乩時「神仙」終於也給我取了個名字。
 
  這座道觀還給我提供了一種很特殊的審美上的體驗。每當伯父在夜裡上道觀去的時候,我就跟在他們的身後,一行人打著手電有說有笑地向幾公里之外的山上前進,隊伍裡往往還有一隻狗。在夏日,頭頂璀璨的星空,路邊的水田里是青蛙歡樂的鳴叫。接近道觀所在的那一塊巨石時,黑暗變得更為凝重,於是螢火蟲的燈籠就變得更加地醒目了,它們在野籐和竹林裡漂蕩,而山間的清泉則發出叮咚的響聲,有時走累了,大人們就會到山澗裡捧一捧泉水來喝。我由於怕蛇,從來不敢去。在這麼陡峭的山上行夜路,人們之間有一種約定俗成的互助,就是讓手電的光不單照到自己,還盡量地多照別人。
 
  道觀所在的玉巖山海撥近千里,以玉巖山為主峰,形成一道山脈如翠綠的屏障圍繞在我們家的後山。夏天的傍晚,有時在河谷中的石牆邊,看到霧氣在這道翠綠色的山脈堆積,向陡峭的峽谷中傾洩、鋪展,整個玉巖山山脈變成了一道白玉一樣的屏風,在潔白之上又灑上了夕陽的金光。站在道觀前的巨石上,看白雲飄過腳底巖縫間長出來的松樹,腳下的村落星星點點,清澈的河流逶迤而去。沿著巨石再向上攀登近五百米,就是玉巖山頂,站在這裡可以看到山脈一層層環繞,由腳底鋪向天邊。那時我還兼迷信風水,所以也站在這山頂上煞有介事地觀看山脈的走向。
 
  我曾帶著家中數十個晚輩的孩子,到這峰頂上朝聖,在山頂熱情高漲地朗誦了毛澤東的詩詞後,再沿著一條更加陡峭的山路而下,那路的坡度估計陡的地方可以達到六七十度,加上路上鋪滿了沾滿霧氣凝成的露珠的青草,稍不小心就可能滑倒,一旦滑倒則就可能停止不住,摔下數千米高的山崖。我為什麼要冒險去爬這個峽谷呢?那是因為峽谷下的峭辟上有傳說中飛來「馬仙」的香火的那個洞。
 
  三、死亡的迷霧
 
  我最初對這座道觀上發生的事並不太熱心,我的父母也一樣。直到後來父親經歷了一次競選的失敗後,開始迷信起來,他破天荒地上了白巖山,並且去降乩了。「神仙」在乩文中說他去得太晚了。從此父親開始對「神仙」虔誠起來。這一次降乩回來後,他做的一個決定,就是把我們的山上上好的一兩棵樟木奉獻給了道觀。
 
  父親對這座道觀的熱心可能還與他對我爺爺的情感有關。因為爺爺原來是這座道觀主持降乩的,在伯父開始降乩後不久,他們說我爺爺「上降」了,說我爺爺死後,到了這座道觀當了「值日功曹」。所以後來,每逢「爺爺」「上降」的日子,就會稱我伯父和父親為兒子,稱我母親和嬸嬸為媳婦。這一點對激起我對這座道觀的熱情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因為我從小很少受到比父母長一輩的人的疼愛,而我的爺爺在父親七、八歲時就去世了。所以在我的心中從小說有一種隱隱的「爺爺飢渴」,現在聽說爺爺成了神仙,我怎麼能不熱心呢?
 
  這樣對祖先的崇拜和尋求信仰的本能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我對這座道觀的熱忱。
 
  我生命最初關於死亡的憂傷與這座道觀有關。那時我大概是十六歲。受的是最正統的無神論教育,連吃了幾十年素的奶奶也對我說:「奶奶老了,奶奶拜佛,你們還小,你們要相信科學。」那「科學「兩個字經過奶奶那七十多歲的口用福建土話講出來好玩極了。但是有一件事使我開始追問死亡的問題,我們鄰村有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男孩因為不聽話,大概是賭博什麼的,受了大人的責罵,想不開喝敵敵畏自殺了。男孩傷心的家人請伯父去降乩,「神仙」在乩文中說,男孩死後,他的靈魂已被神仙收留在道觀裡做童子,替神仙收拾香火了。
 
  伯父在家中不經意講起這件事,我就想:人死以後還有靈魂,而這個男孩特別幸運,他死後的靈魂竟然能被神仙收留做童子,那麼他在神仙的家裡就有了永遠的生命。面對這個死後或者永生或者永死的世界,在我的眼裡,眼前的這個世界就顯得太沒有價值了,做為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年,這個死後的世界直接刺激我越過今生的時光去考慮死後的問題。我一下子變得憂傷和寡言,我想我死後要到哪裡去呢?首先,我不願陷入無邊的黑暗,在我當時想來,不進入無邊的黑暗,只有一條路,就是能被神仙收留,如那個自殺的男孩一樣,在神仙面前做一個童子。我忽然對這個自殺了的男孩羨慕起來,在我的眼裡,他是多麼幸福啊!他以一個自殺的勇敢行動超越了這個世界的一切煩惱,而他又是多麼的幸運,竟被神仙所收留。
 
  生與死開始在我的腦袋裡不斷閃現,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我也應該傚法這個自殺的男孩,採取勇敢的行動,而且我盼望神仙也能一樣憐憫和收留我。儘管我始終沒有勇氣採取這樣的行動,但是死亡的憂傷一直環繞著我,我真希望有人能給我答案。有一次我傚法伯父燒符的方式,找到了一張畫符用的黃紙,在上面寫了一些話,那些話我已經記不得了,大多是關於生死的問題,然後爬上我們家最高的三樓,在青黑的瓦片上燒虔誠地燒了,我相信神仙一定會收到我的紙片,我希望神仙會給我回答上面的問題。記得我燒紙的那一天,山村的天陰鬱而蒼涼。
 
  四、自我造神運動
 
  我的熱心於拜這座道觀中的偶像,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我所承續的傳統,另一方面是,當我的心靈當中死亡的意識覺醒後,我希望有一個精神的寄托,解決生死的問題。
 
  一個人生在一個信仰的傳統中,他很少能用理性的態度去反思自己繼承這個信仰是否合理。就像我很少考慮,這座道觀中的神仙是否是真的,有關他的許多靈驗的傳說是否可靠一樣。有時我的心中也有過這種信仰是否可靠的一閃而過的念頭,但是我從來沒有去深究它。我說服自己的一個理由就是,這個道觀的乩文有時寫出來是這樣的美,而我的伯父沒有這麼高的水平。其實現在反思起來,那些乩文中有文法錯誤的所在不少。有的好的乩文可能是從一些寺廟裡抽籤的經文中借用的。至於神仙的斷事,比如有一次我三姐就是伯父的女兒要生產時,我與伯父去降乩求問,明明說是生男的,結果卻生出了一個女的。但是這並不引起我們對神仙是否可靠的懷疑,心中的理性只是一閃,自己又編了許多理由來說明可能是我們對乩文理解錯了等。因為乩文判事往往是引用典故,模糊不清。有關事件發生的時間也就用數字謎語,比如關於我父親的癌症,乩文說:「三三二五可知明」,這些數字可以有多種組合,又可以解釋成或是年或是月或是日,或是距某一事件發生的時間,事情發生後,人們自然會找到一種說神仙的預言已經應驗了的解釋方法。如果找不到就以天機不可洩露來自我安慰了。
 
  我在心中自已說服自己繼續相信神仙的另一個理由是:伯父是不會騙人的。我至今還認為我在伯父對這座道觀的「神仙」有真誠的信仰,聽說有一次伯父的女兒難產,伯父曾經點著香大叫「馬仙」來救命。與我熱心於降乩的爺爺一樣,伯父也是死於五十五歲,都算是早死,而且死時都很不幸,爺爺是腹痛而死,伯父是得了腎病轉為尿毒症,全身腫大而死。那天夜裡伯父知道自己的死亡近了,就坐起來,口裡唱著一種奇怪的歌,我堂姐說很可能就是他降乩時念的咒語,伯父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將它們唱成了歌。當人們將伯父放倒時他就嚥氣了。
 
  在民間信仰中,有一種是當事人專門騙人的,但是這種人騙來騙去會落入一種自我的幻覺中,覺得自己真能夠和神靈相通,或自己真是神仙下凡。還有一種當事人自己是真誠的,但是一直活在一種對神明的幻覺中,估計我的伯父屬於後者。
 
  我想,伯父在降乩時,有沒有如一般所言的靈界的作用我不知道。但是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伯父認為自己正在充當神靈與人之間的中介,經過幾十張符和唸咒後,伯父的精神已經高度集中和內視,這時他會產生一些自己的意念,然後他又把這些意念幻覺成了神的意念,於是的就寫了下來。一個在一定的儀式中,把自己的意念幻覺成了神的意念的人,他就會獲得一種神秘感,受到人們的特別尊敬,於是他就會以此為很大的滿足感,樂此不疲。
 
  人們對這種有降乩或其他預言交鬼等方式的迷信場所樂此不疲,有一個原因是,人們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把握,尤其是在面對災禍和面臨重大決定時,都渴望通過某些有特別的交於神靈的人,預知自己的未來。
 
  這是沒有真神信仰的人的一個基本特點。一方面不相信人生與宇宙有一位全知全能的主在管理,我們得到他恩典的看顧,所以在面對未來時始終有一種不安全感。由於不安全感,就想知道自己的未來。於是人們就通過降乩等方式來求問神靈。
 
  對於這一點,我有特別深的體驗。在我就要參加高考時,我一直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學,這種擔憂日夜魂牽夢繞。一方面是自己對自己的未來有某種「執著」,形成了某種預期,另一方面是自己對自己能否實現這種預期不太有把握。我心中總是盼望著神仙早日給我一個預言,讓我解脫這種煩惱,但也害怕神仙預言的結果對我不利,所以我就盼望神仙像我想的一個樣給我做預言。
 
  所以這種降乩的方式,帶來的是雙重的封閉。對於扶乩者,他自己首先形成了一種對神靈的想像,這是人的主觀意志對永恆的一種投射,然後人又把這種投射或者說想像的神聖化,說這就是真正的神,這就是神靈的旨意,於是他又接受這種經過了自我神聖化的意念的反投射,以之為神和神的旨意。這是心靈中的一種自我造神運動。它使人的心靈對無限的宇宙封閉,它也剝奪了神的主體性。因為神如果是神,他絕對不會如人所想像的那個樣子,他一定有他自己的主權來向人啟示他自己。
 
  在降乩中,卻產生了人自己造神的行為,以自己自我神聖化後的觀念為神,這是對真正的神的冒犯。
 
  而這種假神的相信者,及如我一般的未來的求問者。會一直活在對未來的自我預期當中,變成以自我為偶像,他一面在不斷擔心未來,一面因為這種擔心,使自己不能很好地把握現在。
 
  而人的生命本來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想像上帝是怎麼樣的,或者去主觀想像上帝將如何人微作為,人也應當將自己的未來交在上帝的手裡,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怎樣,但是我們知道有一位愛我們的上帝在掌管明天,這樣我們就可以有一個開放而且自由的人生。
 
  很奇怪,我去拜這個道觀中的神靈時,很少考慮過自己的行為的合理性。我只是覺得我所拜的道家神靈是靈界裡比人更有能力的、超越於生死的力量,所以對它們的崇拜是出於對力量的崇拜和對靈界的嚮往。但是,我很少考慮這個宇宙的本源性的問題,就是這個世界是從哪裡來的?人是人哪裡來的?這些神靈與這個世界的最高主宰是什麼樣的關係?我去拜這些神靈主要是相信它們能給我帶來祝福。至於從它們身上得到永生,這個問題我很少想過,也不知道得到永生的途徑。在中國民間的信仰裡,得到永生一般都與人的德行有關,或者是通過一些神秘的途徑,不像基督教裡所講的,人的行為德行在永生問題上完全沒有功效,而是靠人的「信」。
 
  五、宿命觀導致了母親的死亡
 
  在我的眼裡,這些神仙是由有德行的人死後升天而成,而在這些得道成仙的靈界團隊之上是什麼,我就很少想像了,我只覺得那之上是一個無邊的混沌。我曾與父親探討過,我說關於這個宇宙中的奧秘,這個世界的最高旨意,從乩文中看出來,似乎這些「神仙」也保持了一種緘默與無奈,甚至有一種恐懼。
 
  這個道觀的乩文中常常會說一些祝福和勸慰的話,但在涉及生死福祿的問題上它更多的是一種宿命觀。強調死生在天,福祿由命。比如我父親臨死時,我曾到這裡求問,乩文中說:「南極北極注人壽,未曾注生死分明。」這讓我覺得有一種天意的宿命,一切都已由它注定,這個天意不可改變,它有主宰性的意志,但是沒有恩情與愛。這樣的宿命觀不同於西方近代的機械論宇宙觀,也不同於基督教有恩情的宇宙觀,即認為上帝是愛我們的。這種宇宙觀兼有基督教的主宰性與機械論的冷漠性,加在一起,就是命運由一個冷漠而有意志的上天主宰,人在此中是沒有做為的。
 
  所以當災難來臨時,人最後的選擇是放棄抗爭與努力。
 
  俗話說:「痛哭父母,窮極呼天」。我記憶中第一次呼喚神仙的幫助是在讀中學時,那是九十年代的初期。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我的鄉村,夜裡停電了,鄉中曾經周流四方打鐵、燒硝的大人們聚集在我的屋子裡講鬼故事,在他們的敘述中我們與一個陰暗時代中的陰影們相逢。故事講完了夜也深了,父母不在家,弟弟卻再也不敢和我一起睡了,因為奶奶曾在我睡的那間屋子裡離世。為了表明自己是一個男子漢,那一夜我硬著頭皮睡進了那一間據說我奶奶的靈魂會時常光顧的房子。半夜裡,我聽見村中的狗,先是一隻狂吠而起,接著整群撲向村口,那叫聲中有決鬥的慘烈。狗叫聲停下來的間隙,「公鴨鬼」(一種夜行的鳥,常會在夜裡光顧村莊)的叫聲又出現在村口。這時我甚至聽到一種淒歷的叫聲撕破夜空。我一再告訴自己,原來真是有鬼的。現在想起來,所謂的鬼叫更可能是一種幻覺。但是當時在恐懼中,特別覺得需要幫助,所以我就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喚玉巖仙宮的「神仙」來幫助我。
 
  在無助時呼喚拯救者,可能是人的本性。小時候有一次被父母打了,我心中覺得十分委曲,這時我就相起了我的奶奶,我想奶奶是在的話,她一定會保護我,安慰我。一想到奶奶我就哭得更加傷心了,越是傷心就越想奶奶。那時是一個陰雨天的黃昏,我來到荒野埋葬奶奶的山崗上,對著那一堆黃土長久地凝視。我多麼地盼望奶奶能從那荒草中顯現。
 
  稍大一點後,感覺到無助時我就呼叫「玉巖仙宮」的神仙來幫助我。
 
  感覺到生命無助,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是父親得病以後。爸爸被確定是癌症的當天,我從千里之外趕回家。第二天深夜,母親帶我上海拔近千米的巨石上的道觀祈禱。人們正在降乩,母親求我跪在神像前用力祈求,我那時通過對於伊斯蘭教文化的一點瞭解,已經有了獨一超越的神的概念,我總覺得沒有理由跪在這些神像前,因為我感覺到頭頂上、在這神像之上有一個更加偉大的存在。所以我沒有跪下祈求。只是點燃點燃一炷香,很虔誠地一根根插在這些偶像的面前,我希望它們若是有知能夠憐憫我的母親。點完了香,我轉身拋下正在降乩的人們,跑到道觀外的巨石上,仰望身後千仞峭壁上濃黑的萬千氣像在翻滾,又俯視山腳上點點的燈火,熱淚滾滾而下。
 
  在陪母親上道觀的過程中,一種宿命感在我的心中非常的強烈。後來看著我的母親走向死亡,我沒有採取當有的措施去挽回她的生命,與這種宿命感有關。對於母親的死,我是有罪的。
 
  六、氣功:用意念抵達永恆
 
  我從初中起就有接觸過氣功,拿一些「少林易筋經「之類的功法練,從那時我開始有一種生命內視的經驗,氣功講究回歸內在自我,和「氣」在經絡與穴位中的運行。這些穴位與經絡打通後又有「小周天」與「大周天」,但是那是一個完全自我封閉的體系。奇怪的是,在氣功中這種內在的自我為什麼要稱為「天」呢?我想,從氣功中可以看出來,中國古人本來也是追求人與宇宙的和諧,認為人生最重要是自我與宇宙的相通,然而,到了氣功興起的時候,中國人對於天的本體性與位格性的信仰或者說認識已經失落了,於是竟把「天」內化為內在的自我,這個過程相對應的就是把內在自我無限化為宇宙--「天」。但是在氣功中保留著中國人獨特的思維方式--人與宇宙的和諧,人與宇宙可以有生命性的感通和生命性的信息交通。
 
  十四五歲接觸氣功時,我追求的只是生命內視的快感。再一次練氣功就是十年以後的事了,那時父親住在省城的醫院裡,剛二十出頭的我碰上這樣的打擊後竟虛弱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在護理父親的間隙,我常到草地上去打座,與十年前一樣在打坐中我也幻想氣流在我的全身的大小周天流注,但是與十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練著練著,我在極度內視時不再執著於打通內在的周天,而是產生了一種內在超越的嚮往,就是生命回歸內在自我後對於宇宙的深處產生一個極深的渴望,覺得有一種更加偉大的力量超越於自我之上,在他那裡有生命與力量的源泉,而向他的回歸可以帶給人最大的滿足。現在回想起來這竟是一種自覺產生的本體論性質的或者說主宰性的宇宙觀。但是那時在理性上沒有認識,只是覺得這種打坐內視很好,它使我疲憊的身心得到休息,生命彷彿覺得重新得到來自宇宙中生命源頭的新的供給,一種來自宇宙的滿有活力的「氣」在週身流注。
 
  「氣」論是中國古人本體性或者說主宰性的上天觀失落以後,殘留的對宇宙本體「充充滿滿」的生命性的認識,但是失卻了對宇宙本性真理性主宰性的認識。而事實的真相是:「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充充滿滿地有恩典有真理。」我們已經不認識了這道的本根,但是我們直覺到了宇宙中充滿的生命氣息,這氣息如果從人的角度看,認識它是物質性的存在,那麼就認為它是自然,如果從信仰的角度看,知道它是道的施予,那麼就是「充充滿滿」的「恩典」。所以中國古人在上天信仰失落後,得到的物質性的天觀還是有生命性的,而近代唯物主義的物質觀則是連生命性都沒有的冷冰冰的機械的「物質」,它是從中國氣息性的天觀上的再一次墮落。這個墮落,除了拜偶像外,是人類從理性與直覺的角度出發所產生的對宇宙的最邪惡的認識,這樣經過「物質主義」改造以後的中國人的宇宙觀終於跌破了底線。
 
  這個底線跌破以後,人們就以以真理的名義被引誘去拜人間的「神」,當那個原本是人的「神」死了以後,人們崇拜金錢就順其自然了。
 
  人生疲憊時,一種可能是轉向外在的發洩,還有一種可能是轉向內在的休息,打坐就是我不自覺尋求心靈安息的一種嘗試,經歷一系列的變故後,我的心實在是太累了,所以越來越花更多的時間來打坐。而中國八十年代以來的氣功熱其實有它背後的社會與心理的背景,就是人們在走向一個現代競爭社會時心理上的疲憊,與中國人的傳統信仰生活崩潰後的心靈飢渴共同作用導致了中國的氣功熱。在靜坐中,我越來越經驗到一種內在的欣喜,於是就越來越喜歡靜坐了。
 
  但是我不滿足於靜坐中的快樂經驗,我在潛意識裡希望與我直覺到的宇宙生命的源頭溝通,那時還不知道叫它生命的源頭,只是心中生出一種回歸的渴望,知道它存在,但不知道它是誰。現在我更多接觸哲學以後,知道哲學把一種認為宇宙本身是有主體性意志,它自己就是存在的源頭的觀點命名為本體論的宇宙觀,把這個宇宙,或者宇宙背後的主宰命名為本體,那麼當時我就自覺到了一個宇宙本體的存在,並有了與這個本體交流的渴望。雖然對它的主體性只有朦朧的認識。
 
  每次在較深的入靜時,我嚮往抵達它,但是總是無法達到,有時在極黑的暗夜裡我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裡,長時間的靜坐。過去我在面對人和人所活在其中的這個宇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問題時總是用頭腦去思想,用理性去追問。這麼多年了,我已經想累了。而靜坐中「悟」的方式卻使我得到了一種解放。一種意識自由飛翔的空間。
 
  過去用腦袋去思想存在,其實也是無意識的心靈尋找和回歸生命本根的努力,但是靠理性,人無法找到也無法回歸生命的本根。現在改用「悟」了,但是同樣無能為力。長時間「悟」而沒有結果,有時會很失落,失落的原因是渴望來自宇宙中的回應而不可得。而很多人為什麼練氣功會「走火入魔」,可能就是這種獲得宇宙本體的回應而不可得時,以自我暗示等等方式,自為得到了宇宙本體的回應,自以為自己接受了某種偉大而神秘的使命,導致精神的失常。
 
  理性與直覺無法抵達宇宙中生命的本根,我還嘗試過另外的一種方法,就是意志。記得在父親的醫院外打坐時,在入靜中,我會從生命的圓融欣喜轉向從心裡生出一股意志,盡力把這意志投射向自己所想像中的宇宙生命的本根,或者轉過來以這個意志向我想像中的父親投射,去為我父親「治病」。那時如果人們路過我的身邊,將可以看到一個少年盤腿坐在草地上,雙目微合,臉上帶著自得的微笑,他的眉頭略皺,那是他在想像從那裡有一個意志向永恆發出。他的一隻手有時從丹田處舉起,伸向天空,那是他在用意志向永恆發出「信息」。
 
  用意志當然無法抵達永恆,所以有時我就由向永恆發出意志轉向向我祖先所信奉的道家中的神祇或者當時有名的大氣功師發信息,這已經變成了拜偶像了。
 
  用個人意志加上東方神秘主義的方式試圖找到生命的本根,帶來的結果往往是自我的無限化。父親住院期間,我有時負責通宵護理。在給父親又一次吸完痰後,我就會走到陽台上去仰望城市那已經沉寂下去的喧囂和那依然閃爍的燈火之上的夜空。那時我渴望有一雙拯救的手能從上頭握住我。
 
  在這樣長久的仰望中,我會頓生出一種改變命運的激情。我覺得只要有足夠的積極的心態,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我就回到房間鼓勵父親,並帶著他使勁握拳、鬆開,再握拳、再鬆開,這是我父親當時所能做的最高級的運動。我相信這些積極的行動能挽回父親。一直到父親病危前,只要他還有力氣,他在精神好時就會抓住機會做這樣的握手運動。
 
  七、佛教與伊斯蘭教
 
  有信仰的人,信仰是他生命的底線;沒有信仰的人,在生命的盡頭會轉向尋求信仰。父母死後,我又病又窮,掙扎在失業的邊緣,壓力實在太大了,這時我開始尋求信仰的拯救。那時,我曾經去一座很大的寺廟中去找一些「高僧」,然而他們看不起我。我買了佛教的《了凡四訓》,這本書的基本理念就是行善的會有好報。這種理念讓我看到了人改變自己命運的一種可能,它讓正在無邊苦海中掙扎的我看到了一種希望,於是我很是興奮了一陣子,並買了很多《了凡四訓》送給人。
 
  但是人本的善如何能回答關於生命的永恆的問題呢?我對佛學沒有深入的研究,不過在這座佛教的寺廟裡,我沒有看見基本的謙卑的品格,也沒有給予我愛。有一天黃昏,我面對廈門南普陀寺宏偉的殿宇長久「入靜」,睜開眼睛時我看見了頭頂的藍天,我有一個明確的意識,那就是這裡不是我精神的寄托,我轉身出門,從此永遠地離開了佛教。
 
  回族作家張承志出色的作品《心靈史》,使我轉向對伊斯蘭教的尋求。 「知識的終點是對主的認知」、「伊斯蘭的終點的無計無力」,這兩句話一下打動了一直活在人本理性傳統中的我,以至後來我慕道時還在教會中很是狂妄地引用這兩句話。可以毫不擴張地說是《心靈史》培養了我的宗教我情懷。那時我非常羨慕回民那一種有經文有儀式的宗教生活,我飢渴的心靈試圖以伊蘭教為我的歸宿,渴望有一天能到被張承志描寫得神聖無比的西北大山裡尋找那些回族信仰者。《心靈史》描寫的哲合忍耶屬於伊斯蘭教的蘇菲派,在中國西北回民中有很大影響。我對這個教派是這樣嚮往,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受到情慾的誘惑時,甚至模仿張承志呼喚過哲合忍耶一個已故的領袖「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的名字。
 
  苦難激起心靈的飢渴,在苦難中人渴望救援的手。我的弟弟,那時由於迷戀佛教,陷入精神的迷亂中,時常看到人爬滿了樹梢、城市就要毀滅等幻像。在我勞累一天之後他就會來,逼我離開這座城市。有一次他突然給我留言:「我已經離開這座城市,請問你什麼時候離開?」就出走了。那是一天黃昏,我在一天的勞累之後,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突然遭到這種變故,不知如何是好。當我打著「的士」滿城尋找,最後找到弟弟時,很想哭。我拉著弟弟二話沒說就到了一座新修的寺廟中,對著那個滿身流光溢彩的佛像,我一手拉著弟弟,一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對著偶像表達了自己最大的虔誠。那時我心中有一個乞願,就是:天哪,神明啊,你不要讓我遭這樣的一災重一災。
 
  在我的心靈的最深處,信仰的飢渴越來越強烈。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來,我為什麼要去尋找佛教和回教呢?我為什麼不去尋找我祖先的神呢?我在城裡,沒有辦法回到我爺爺的道觀中,但是我可在心中祈禱,於是在繁華的街道上,在公交車裡,我都閉上眼裡向數千公里外的神仙祈禱。
 
  我發瘋地去市圖書館查找道教的有關書,去圖書館特藏部查找我祖先所敬拜的「馬氏大德真仙」的資料,然而最全的道教典籍或資料中,也只能查到關於「馬氏大德真仙」 只鱗半爪的資料。這裡沒有關於生與死的答案,沒有心靈的安慰。隻言片語的記載無論如何也滿足不了我這顆信仰的飢渴被召喚起來的心。
 
  從個人的經歷中,我想,人都有一種尋求信仰,尋求拯救的本能,但是人出自於自己的尋找並不能找到真的神。人可能在一些傳統和儀式當中使自己的信仰飢渴得到一些潛層次的滿足。甚至可能為了這些假神百倍地發熱心。然而假神終究是假神。因為我在信仰的飢渴中看到自己原來有這樣一個廣闊的心靈,他是這樣充滿了對無限者的飢渴。但是靈的飢渴只有靈能夠滿足,任何的儀式或假神都無法真正滿足人的心靈。它們只能成為滿足信仰飢渴的替代品,但是替代品終究是假貨。
 
  道教現有的東西滿足不了我,下一步我打算自己來發展道教,模仿「哲合忍耶」將道教發展成具有高級宗教的形式。
 
  八、一次精神的出走
 
  這個想法還來不及實施,基督教進入了我的視野。此前我多次去過教堂,但對於講台上講道人我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心中對基督教只有反感仇視和敵對,因為從小,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基督教就是資產階級的精神鴉片,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工具,總之不是好東西。再加上我的民族感情,總覺得基督教是洋教,它傳進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引起我對基督教注意的是一本書叫《老子vs聖經》的書,這本書以一種全新的方法解讀老子,因為老子是道家所尊崇的,我當然有特別的興趣。
 
  由此為起點,我接近基督教,這是一個長時間掙扎的過程,一個人接受一種信仰,不排除理性的因素,但是很可能有比理性更深層的心理因素在起作用。我一次次在理性上反駁自己的選擇,覺得耶穌是洋人的耶穌,上帝是以色列人的上帝。但是來自耶穌的魅力實在太大了,我終於成了一個基督徒。
 
  走向基督教,對我而言是一次精神的出走。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寫到,我沒有什麼好安慰臨終的父親,只有給他背毛澤東詩詞,我說:「這個時刻讓我感覺到近代的中國人做為一個群體的精神資源的枯竭。我們需要新的文明基因的注入,我想這種認識是我後來接受福音的一個原因。」我還說:「我深深感覺到近代以來中國人在進行精神突圍時的迷茫,所付出的代價的沉重。……我仰望天空,然而中國的天空已經一無所有,我們的天空已經關閉。中國上古信仰的上天的權威早已被『天子』所竊取。由於看不到來自天空的拯救之光,所以我們躲在小巷裡彼此狙擊,彼此欺詐,彼此殺戳。我們的大地已經荒蕪,我們的心靈已經受傷。」
 
  我信了基督教,故鄉的親人們認為這是大逆不道,我的家鄉對基督教有根深蒂固的反感。小時候,夜裡醒來聽見父親和母親說悄悄話,於是裝睡,聽他們繼續說,父母的悄悄話沒完沒了,但至今只記得一次對話,母親問父親:「將來咱們的兒子要是娶一個宗教人你要不要?」「白白送我也不要!」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在父母的眼裡,「宗教人」,就是基督徒和天主教徒,不拜神主牌,不祭祖是大逆不道。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父親的一位表姐給我打電話,問道:「兒啊,聽說你『從教』了,祖宗的東西可不能敗掉啊!」我家鄉的土話「從教」與「宗教」發音相同,我也是心虛,趕緊辯解,表姑在那一頭「叭」把電話掛了。
 
  成為基督徒後,我自以為找到了另一種精神家園,找到了另一個文化認同,我們都號稱為「亞伯拉罕的子孫」。藉著日積月累的聖經學習,我們對以色列的歷史遠比中國的歷史熟悉。我自己對中國文化和中國傳統達到了嗤之以鼻的地步。這一方面是繼承了五四的反傳統精神,另一方面是自以為中國文化與基督教是水火不相容的。我的母親死於看相算命的江湖術士之手後,我曾經憤怒地咆哮道:「我要以一個母親的代價和黑暗的中國文化奮鬥,決不妥協。」信基督教,對於我是一次快意的反叛,是一次傷心的出走。
 
  然而如今,在成為基督徒三年之後,我發現自己錯了。這次傷心的出走正是對中國祖先信仰的回歸,上帝正是中國人所引以為自豪的先祖黃帝、堯、舜、禹所敬拜的上帝。
 
  二十歲時剛上大學,面對東西方文化的碰撞,我有有一個雄心,就是我們這一代人要重建中國文化和精神。我曾經說:中國文化最優秀的傳統不在春秋時代,而應到此前的先秦時代去尋找。我們要去發現來自歷史的清潔而純正的精神,復活它,作為我們與世界文明對話和復興中國文化的依托。
 
  那時我對中國上古精神做過有限的探討,最震憾心靈的是《易經》中的一句話:「天行鍵君子以自強不息」。天行鍵,君子因之以自強,但是那時我注重的只是這句話中人本的一面:「做一個自強不息的男子漢」。成為基督徒後,有不少基督徒學者一再說基督教的上帝就是中國先祖所敬拜的上帝,我都很不以為然。系列電視片《神州》在這方面提出了大量的證據,但我的反應還是冷淡。我覺得基督教的上帝就是聖經中所啟示的上帝,沒有必要把它與中國歷史上的上天信仰扯在一起。《上帝對中國人的應許》(中國出版時改名《骨頭裡的故事》)費盡心思考證甲骨文,說裡頭含有中國人敬拜上帝的證據,我也覺得這很牽強附會(我至今仍覺得這本書有不少地方是牽強附會的,但是其中有合理的成份,它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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